“我们这些人,之前都是犯过错的死营之奴,日夜皆有镣铐相锁,干的是最低等的事情,吃的却还没有牛马好,如此艰难的活到现在,早就已经存了死志。如今能有地方栖身、不需要上战场拼命,靠着干活儿就能挣到饭吃,已经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。”
他说的诚恳,显然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。
“……但是,如果让他们再上战场的话,恐怕十有八九心里是不愿意的。昨天那一次反抗,怕是这辈子他们唯一的一次了。”
小儿没有说若不是他砸伤了执鞭的看守,又高声疾呼告诉他们没有多少蠕蠕了,就算他们被如何折磨,也不会反抗。大多数已经认命,而不认命的,又大多数都死了。
贺穆兰听了他的话,沉默了片刻,对素和君和小儿颔了颔首。
“你们说的都有道理。走,带我去军奴营看看他们。”
军奴营地比大多数的营帐都要占地广阔。若说黑山大营有十万人,其中只有六万左右是军中将士,剩下四万都是负责军中辎重、杂务等事务的军奴与杂役。
这些军奴有些是将军的私奴,有些则是各地犯罪后被发往黑山的犯人。还有些是宗主或部落主贡献出来换取军功的家奴。
这些人占据在黑山大营的一个角落,几十个人一个帐篷,听候参军帐和各军军帐的吩咐,做着每日安排的工作。
北魏初年,拓跋鲜卑刚刚由奴隶社会转为封建社会不久,奴隶的大量残存和自由民的稀少,让很多工作都由奴隶担任。不说黑山大营的军奴,便是随意那个达官贵人家中,上千奴隶都是有的。
可如贺穆兰这般出身,突然间就拥有了四百个私奴,显然也是极为少见。
这四百多人分散居住在十来个营帐里,小儿跑了许久,才把所有人找齐。
和他们来时相比,这些奴隶自然是已经干净了许多,衣衫也还算是齐整,只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柔然人或者柔然附属之奴,语言不通,又是初到魏人的地方被严令禁止乱走,神色中不免有些惶恐。
贺穆兰在穿来前,当得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班长,一下子面对四百多个嗷嗷待哺的“人口”,心中的无措可想而知。
这一瞬间,贺穆兰顿时觉得参军帐中那些人真的是很了不起,就算有国家供给粮草,能让所有人,包括军奴都能吃上东西,绝不是发发东西这么简单的。
贺穆兰看着这些面色仓皇的奴隶,大致说了下自己的身份,告诉了他们自己的窘境。
若她是若干人那样的出身也就罢了,相信家族情愿多养四百多人增强实力。可她就是一个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普通士卒,养这么多人也不现实。
何况还有小儿说的那番话。
“……若你们要跟着我,势必要和我一起上战场,甚至可能要送命。我只是个亲兵,养活你们所有人也不现实,若是战场上没有什么收益,我们就只能等着一块儿饿死。“
“所以,你们可以自己选择。若是想要留在军中的,我便把你们交到营里去,大魏的军奴早上和晚上各有一顿,虽然不多也不好,但吃饱应该是没问题的……”
小儿站在贺穆兰身边,将她的话翻译成匈奴话说给他们听。
“若不愿意做军奴而跟着我的,我日后会尽量帮你们摆脱奴隶的身份,若是实在不行,至少让你们过得像是个自由民。”
贺穆兰这话说的很没底气。
大魏律法,奴隶受田则为民。可是贺穆兰是军户,田地是国家分给她父亲和她弟弟的,她自己并没有田,要想受田给奴隶,除非她得了个爵位,得到了朝中的赐田。
花木兰后来升到五品的虎威将军,那也只是个实职,除了武勋外,并无授爵,可见爵位很难赐予普通军户出身之人。
贺穆兰让他们自己选择,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胡言的样子,有大半奴隶只是思考了片刻,就站到了素和君那边,选择去做军奴。
对他们而言,那一天的反抗只是跟随部分人的下意识动作,以及长久以来被欺压后心中释放出的恶火,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小儿那样有着“自由”的意识的。
他们世代都是奴隶,已经熟悉了奴隶的生活,能有一次机会从死营脱离出来作为军奴,已经是万幸,再想以蠕蠕之身变成一个“平民”,简直就是荒诞奇谭。
与其跟着这没办法养活他们还想要骗他们卖力的年轻人送死,不如赌一把,选择做军奴,好歹有条活路。
还有五分之一的人在观望一阵后,犹犹豫豫的选择了去当军奴。
正如小儿所说,很多人在战场中已经吓破了胆子,情愿死也不愿意再去被人驱使着打仗了。小儿向他们重新询问了一遍,待各自都选择好了以后,贺穆兰一数,四百余人里愿意留下的,不到八十人。
贺穆兰原想着应该留不下几个人,这样的结果,已经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。就连素和君都觉得以贺穆兰无权无势无官身的地位,能因为“平民”身份而被诱惑留下的,怕是也没有多少,毕竟这些人都是北方的蠕蠕,根本就不能理解大魏的“平民”是干什么的。
既然都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,贺穆兰也尊重他们的选择。
她虽有仁心,但自诩也不是轻易偏袒所谓“弱者”之人,她救了他们的性命,给他们选择的机会,可若他们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无需冒险的养着他们,她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。
素和君喜欢收集情报,他很好奇有什么能使一个敌国的奴隶愿意跟着一个无名小子,在小儿的帮助下,他和剩下来的七十六人分别聊了聊。
这些奴隶大多并非柔然人,不是来自和柔然人有深仇大恨的胡族,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种族,被柔然人欺凌到只剩恨意的年轻人。
真正想要“自由”的,不过三五人而已。
这世界如此残酷,尽连“自由”这种人人向往的美好之事,都已经无法让人生出憧憬之心。
接下来的时间,贺穆兰带着素和君和小儿等人去了参军帐,先去和各位参军事上报这三百多奴隶的事情。
贺穆兰在参军帐中也是熟人,毕竟高车刚归附时她经常来,也被若干人拉着帮过许多次忙。山羊胡子的范参军见他又给军中送了三百多人手,见她更是喜笑颜开了,连声称他是个有“大前途”的人。
“得了吧,又想哄人家小子为你办事……”卢参军笑着拆他的台。“不过我听说库莫提将军把那四百多奴隶都给了你啊,还有人呢?”
贺穆兰没有多说,在心中衡量了片刻后,挑了个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:“那七十六人大多都是高车人、鲜卑人,还有一些杂胡,他们都与蠕蠕有血海深仇,我便留了下来,全了他们的心愿。”
“想不到奴役之辈中亦有这般刚烈之人。听这话的意思,他们是愿意和花二郎你上阵杀敌啰?”
贺穆兰在心中叹了口气,知道既然留了下来,此事必定是不可避免的,所以点了点头。
“正是如此。”
“……你养得活他们吗?”
不愧是喂养着全军的参军帐,随意一个参军,一眼就看出她目前的窘境。
贺穆兰苦笑着摇了摇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