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呼啸,黑云压顶,远天传来隐隐的闷雷声。
“各自保重是何意?”于闲止忽然别过脸看我,语气凉了三分,“你要走?”
“不走难道仍然留在你的身边?”我道,“你我之间已全无信任,经此一事,我日后与你相处必定时时提防步步为营,何况你眼下夺取平西,已是大随第一强敌,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举兵犯我王土还继续粉饰太平?你……若心中还能为我留几分余地,便该让我走。”
闷雷阵阵,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眸光如风中浮晃的灯,明灭不定。
半晌,他道:“你如今的身份,倘若回宫,那些早生异心的州官太守必会以此为理由,或拥兵自重,或另谋新主。而平西落入我之手,燕为人作嫁,心有不甘,休整之后必定卷土重来,与远南、与随军之间将有苦战,是以朱焕军中你亦去不得。你说你要走,你可想好去处?”
“天下苍苍难道就没有我的去处?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真心待我的人,若不能回大哥二哥身边,我还可以去中州二嫂军中,若月凉山有急情中州战发,我便转行向南,去淮安寻慕央。”
“去淮安寻慕央。你是早作好了打算,北行不成,便往南走,左右你在我身边是时时提防步步为营,在慕央身边便能安心落意花好月圆。”
于闲止的眸色彻底凉下来,“这些年我去京中数回,千般万般求娶你,想将你护在身边。是不是在你心中,慕央,刘世涛,甚至连那个与你根本不沾边的沈羽都值得你朱碧的心,值得你拿一辈子相伴,独我不能,独我不行。是不是在你心中,无论嫁给何人,都胜过我百倍千倍!”
“是!”我道,“不提沈羽,至少慕央,还有那些无论是谁,他们不会算计我,不会利用我,不会一边举兵进犯我的家国,一边把我强留身边又与别的女子定下婚约!至少他们能与我安稳度日,可堪称一句‘良人’。”
“在你心中这样便叫作良人?”于闲止讶然失笑,语气怫然,“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就是良人?你可知你这样的身份,我这样的身份,活在这个乱世里,倘不争不虑不谋不算,无疑于自取灭亡。你要与我计较这些年的旧账,好,那我便仔细与你算一笔!”
“你十七岁那年,淮王病重,你父皇要为你指婚慕央,你可知为何?”
“不是因为你与慕央两情相悦彼此心仪,而是因为淮王病重,他的封地淮安无人可继,慕央虽是淮王养子,但他毕竟不姓‘朱’,只有将你赐给他,让他彻底成为皇室中人,你父皇放心让他承袭王爵之位,放心将淮安交给他。
“淮安宝地四通八达,你们朱家想守,外间自有人想夺。当年淮王身边有个姓凌的统领,你出生那年,你父皇要将他处死,幸被故辽东王沈葭所救。后来这个凌统领感念沈氏救命之恩,故辽东王去世后,便将你是淮王所出的秘密告诉了沈琼沈羽两兄弟。
“王朝式微,藩王坐大,王庭与强藩之间彼此忌讳,终将两不相容。沈琼得了这么大一个秘密,一直隐忍不发,直到眼见淮王身体不支,淮安即将动荡,他终于起了趁乱夺取淮安之心,非但将你的身世暗中透露给了远南与平西,煽动远南与平西一同举兵,还命人护送那凌统领上京,揭发你皇脉不洁,以你作为起兵的最佳理由。你可知那年若凌统领当真上京,你父皇防不胜防,你的下场会是什么?”
“我在沈琼身边安插了一个人,提早一步知道辽东的计划,连日赶路奔赴江陵,命人伏杀了凌统领。他虽死,但你的身世已然曝露,皇脉不洁,天下人人得而诛之,今日是沈琼指人上京揭发你的死罪,明日就是平西。九乾城于你而言已是极危极险之地,唯一能保住你的办法,就是把你送走。”
“我杀了凌统领便去了京城,与你父皇做成交易。确如你所料,是我设局,让凤姑引你揭发离妃与那假侍卫苟且。但我亦只能这么做,你生性执拗,对慕央用情至深,若不令你知道一切木已成舟,只怕你宁肯死亦不愿随我去远南。我只是没想到……”
天边一声惊雷,大雨倾盆而落,于闲止说到这里,稍稍一顿,没将后半截话说出口。
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他只是没想到,我那年宁肯去冷宫,亦不愿跟他走。
于闲止移目望向瓢泼的夜雨,云隙间的耀目雷光:“我与你说这些,并不是要你感念我什么,亦或要跟你悉数这些年我为你做了些什么,我不需要。我的目的从来都不单纯,当年杀凌统领,一为了救你,其二,也是为了兵不血刃地夺下淮安的水陆交通要道。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……”
他说着一顿,声音有些艰涩:“天下兵起江山乱象,到最后皆以一句‘成王败寇’论过。你我这样身处风尖浪头上的人,只能争,只能算,若不想如李有洛一般败于乱世兵戈中求生无门,那便多争一寸,多算一分。寻常百姓尚能苟且度日,你我若能如平常夫妻一般在这乱世中安稳相守,让我放弃这一切又有何不能?但不行,我姓于我是远南王室,你是朱碧,有一个可被天下人利用的身份,你我要在这世间求存,一旦不争不抢无权无兵,等待着我们将是无休止的杀伐,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。”
我道:“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你起兵之由,也能体谅你百算千虑的背后自有你的不得已。古越王释兵权,十八名战功赫赫的老将后半生全在宅院里逗鸟莳花;前朝开国君主,上位之后便诛杀功臣,整个王庭十年间血流成河。一名功高盖主的将军尚令帝王忌惮如斯,遑论你这样拥有重兵强藩的异姓王?自古藩王的结局大抵逃不过两种,一谓死,一谓反。王朝与藩之间终不相容,此战已起,你若不起兵,不相争,就是坐以待毙。可以你之能,既起了兵,既决定争,那就是一定要赢。你愿护我,我心中感激;你利用我,兵戈四起生死一线,你也要求存,我亦不怨怪。但不论是与非,自你起兵的那一刻起,你我已相隔天堑,无论我将去哪里,能去哪里,都不该留在你身边了。”
夜风裹着几星雨水卷入廊下,沾在我的面颊,如冰寒凉。
我看了于闲止一眼,欲回屋中命绣姑收拾行囊,他却赶上几步挡在我的身前。
“你父皇若能护你,当初就不该与我做那交易,而应该趁淮王未亡发兵淮安,令慕央为帅征讨辽东,纵相拼一场,败不至于亡国,胜则可杀一儆百,但你父皇畏手畏脚保守懦弱,生怕星火燎原王土葬送在了他手中!
“朱煊倒是想护你,可是这个江山到了他手中已满目疮痍,他是大随的君,明达睿智,你以为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他会不知道,他几乎与我同一时间接到消息,可他知道了又如何,大随已经分不出兵力来管这些闲事,即便这样的闲事日后会酿成恶果。”
“恶果?”
“是!”于闲止道,“你以为单凭你与沈羽一纸婚约,就能令辽东永不发兵吗?燕暗中往辽东境内运送兵力,正是打算在合围平西后,合围中州与随都。自然你皇兄可以拒不归还沈羽甚至杀了他以除后患,但要伐随,不是非他沈羽不可的。辽东也要求存,沈羽一死,沈琼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的身世败露,那时你就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,这世间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?”
“我是拿了淮王生前画作给沈琼,迫得你皇兄将你逐出宫,在雁山伏兵等你,利用了你。但这是我能把你留在身边,又能为远南一争的唯一办法!”
“还有慕央。”于闲止道,“他若想护你,当初为何要放弃你?仅仅因为你是淮王之女?他看着你枯守冷宫枯守成日只会在宫墙外等着?你在冷宫里染疾数次,若哪次没撑下去死了呢?他也就这么看着吗?他平生克己复礼只知君君臣臣,我若是他,当初领兵守住了淮安,绝不向朝廷归还淮安之地,绝不拒封王,绝不拒纳兵,绝不委曲求全娶那楚合为妻。我必将募兵养兵,减赋重商,将淮安打理得如强镇重藩一般,哪怕有一天,有人举天下之兵,以皇脉不洁为由来讨你伐你,至少我有这个本事能为你一战,至少你在我这里,始终有一席存活之地,除非我亦战死!”
“所以朱碧,你看明白了吗?你父皇,你大皇兄、二皇兄,还有慕央,他们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无法与你。只有我,于闲止,有这个本事护住你!”
作者有话要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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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夫君他权倾朝野》
上辈子皇权之争,席家有人站错了队,全家被连累得锒铛入狱凄苦惨死;这辈子,席向晚决定帮全家脑子不清楚的人提前站队。
所以,她准备想办法嫁给那个三年后就要横死、但这三年间将会权倾朝野、心狠手辣的未来首辅宁端。
宁端:……很好。
【人狠话不多男主x身娇体弱美人女主】
第120章 今我来思 15
风雨太大了,伴着轰鸣的雷声,将整个天地浇得惶惶然。
于闲止目色深处仿佛有烈火昭昭,灼亮得让人不敢直视。
我移开目光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但江山之大,终归只容得下一个王,藩乱已起,到最后就是不死不休。我若是平头百姓,若仅只是一名随人医女,在你身边可保安稳,便是跟了你,又有何不可?但我不是,我的大皇兄为了这个王朝殚精竭虑,我的二皇兄在沙场浴血奋战几将生死置之度外。他们是与我有骨血之亲恩深义重的家人,是顶天立地的君王与大将,他们不会割舍大随的寸疆寸土。若有朝一日,你胜了,便是肯姑息他们的性命,他们亦不会偷生,而我亦如两位兄长一般。”
我一顿,轻声问:“闲止哥哥,你想要的是什么,这个江山吗?”
“江山于我而言有何意义?”于闲止道,他的声音很沉,像是有些疲惫,“其实乱世战伐,上至王侯,下至州官,又有谁是一心求江山?不过为了求存求生。我想要的,是远南于家、远南的子民能长久地,安稳地生存下去,不必每一年都担心被削藩,被将起的战祸殃及。古来王朝更迭,兴衰不过数百年,我不求远南百代无尤,但求我这一世能守好它。但若要守好它,要付出谋取一座江山的代价,我愿竭力一争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他看向我,“若你问的仅仅是我这个人想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我想要的是你。”
夜雨仿佛灌入耳,带着彻骨的凉意,一下一下砸落我的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