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贞心跳猛地紧了一拍,皱眉反问:“收惊?收什么惊?我只觉得神境好玩,并不害怕。”
陈表忍不住闭上眼睛,万贞却反而好奇的问:“那位禅师又怎么说呢?”
陈表苦笑一声,道:“了性禅师说你可能是于幻境中心神外游,偶然觑见将来之时,这是凡人佛性突现,近事心发……”
万贞不懂什么叫“近事心发”,但听到匈钵大和尚为她洗脱了嫌疑,却忍不住笑了起来,道:“我一个深宫女子,荤素不忌,不礼敬菩萨,哪来佛性?这位禅师,也有意思。”
陈表看着她明快的笑容,半晌喑声道:“贞儿,我们结拜为兄妹吧?”
万贞一直烦恼怎么解决陈表这个潜在的大麻烦,听到他这提议,喜出望外:“好啊!我去找相师挑个吉日!”
陈表笑了笑,起身道:“挑好吉日了告诉我……吴贤太妃向太后娘娘恳求,要给郕王府添六名内侍,我已经报了名,可能这几天会比较忙,你挑的日子不要太近。”
万贞迷惑的问:“好端端的,你去郕王府干什么?王府……不好出头呀!”
陈表道:“王府用的内侍有定数,说不得要比宫里容易出头。”
万贞不想深究他突然想去郕王府的原因,转身将原身藏在柜子里的积蓄拿出来,用荷包装起塞进他手里,道:“郕王府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,要谋好位子,身边带钱总不会错。你先把这些钱拿去用,要是不够,就跟我说一声,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原身存的钱不多,也就三十多两散碎银子和一叠宝钞。陈表接过荷包,忽然一笑,道:“我以为这些钱会存到我们结亲置家业的时候才用的,没想到现在就要用了。”
万贞一怔,猛然意识到原身的这些积蓄,是和陈表一起攒下来的!
她对和原身的男朋友分手这种事一直有种旁观者的疏离感,只想早些摆脱麻烦,直到现在才升出一丝真实的参与感来。
陈表起身侧开脸,举袖抹了把脸,也不告辞,就自己开门走了。
万贞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,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。
次日清晨,宫中运送夜香泔水的车开始进出,万贞便换了一身宦官服饰,在袖中笼上了两片分拆开来的剪刀,谁也没带,独自出了东华门。
她以为这位藏地来的在匈钵大和尚未必能够守约,不料一过护城河,她便看到了桥头槐树下站着的和尚。
匈钵大和尚赤着双脚,本就有些褴褛的衣裳已经被立春时分的寒露打湿,头发和胡须的茬子没有清理,更显得落魄,半点都没有世外高人的模样。他的长相严厉,不好相与,却有一双孩童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,让人感受到一种异常疏朗明净的气质。
万贞不假思索的直走了过去,问道:“大师,你找我?”
和尚摊开手掌,露出掌心的一颗舍利子,道:“小僧为找先师转世身而来,本来以为施主既能照见未来之时,应该修了我派法门,或与我师有关。如今看来,施主能神游万里,不是己身修为,却是被别人强施神通拘来。”
万贞所有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,脑中一片空白,半晌才发出一声尖利的追问:“你不是未来之人,如何能知道未来之事?”
和尚一怔,这才明白她赴约的原因,双手合什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,我派修行法门精深之处,可以止观同修,慧中观世。小僧曾在止观双运的灵光显现,觑见将来之时,未来之事。”
让她那么高兴纠结的线索,原来也是空的,这和尚只是佛法精深,偶然见到了未来的画面,所以知道一些现代生活的表象而已!
又失败了!连上试探小皇子的那次,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失败了!
万贞只觉得全身发冷,因为心情激动而没有感受到的寒气一瞬间都冲了上来,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。
匈钵大和尚怜悯地看着她,和声道:“施主,不管你是受何人拘束,因而陷入此间。但既入俗境,当随俗缘,你不妨将自己当成此间凡人。而凡人于幻境中看见将来之事,乃是偶然间佛性显露,向往极乐世界而生的妄想。可以以此为机缘向佛修法,但却不宜长久沉迷。”
万贞哪管什么佛法道法,她只是想要回去而已。尤其是从匈钵大和尚嘴里确定了自己来到这里,不是偶然,而是有人力插手,就更让她坚定了寻求回乡之路的决心。
这和尚虽然不是同乡,但却像是有真本事的人,他能看出自己的来处,那是不是也有办法将她送回故乡?
这么一想,她勉强镇定了一下,问道:“那我有没有可能找到施法之人,解除神通,再回家乡?”
匈钵大和尚凝眉道:“世事因果,自有根源。施主既己神游来此,自是与此间有不解之缘,缘既未解,神通如何能消?”
第十七章 别扭中二少年
万贞好不容易终于从这和尚嘴里听到了一丝疑似可能回乡的办法,如何肯放弃?又问:“那么,大师,我如何才能解除与此间之缘呢?”
和尚为难道:“施主,我派佛法,只修己身超脱,不修法术。只知你必与此间有缘,却不知你因何结缘。缘既不知从何而起,又如何能解?”
万贞知道没有可能空口说白话的就让和尚告诉她,回乡的方法,沉默良久,突然又道:“大师来京城弘扬佛法,却只能借地挂单,想来还缺驻锡宣法的庙宇。我若助大师在京城起座寺庙,大师有何助我?”
这位汉名“了性”,本名叫“匈钵”的大和尚,是乌思藏宣慰司佛法大师宗喀巴大师的随侍弟子,今年五十七岁,从小修习佛法,修为精深,虽然没有宗喀巴大师的亲传弟子的名分,却也得了佛法的真传。
乌思藏宣慰司自唐以来就是政教合一之地,宗喀巴大师精研佛法,自创了一系,称为“格鲁派”,认为佛法修行精深的人,有可能预知生死轮回,打破胎中之迷,再修佛法,达到超脱的彼岸,因此对他自己的转生做了预言。
了性禅师一方面是为了增广见闻,一方面也是为了验证上师的佛法释义,因此云游四方,寻找上师的转世化身。
此时的紫禁城不仅是大明朝的国都,更是整个世界的中心,东面的朝鲜、日本,西方的亦力把里,南洋的千岛万国,北面的瓦剌、鞑靼,都派遣朝贡使团前来瞻仰它文抚四夷的灿烂文华,武灭蒙古帝国的煊赫兵威。
在这人文荟萃之地,聚集了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才,最开明的思想,最先进的文化,最尖端的技艺,无论是哪个行业的顶尖人物到这里来,都能找到可以碰撞出智慧火花的同道中人。
无论哪种宗教想扩大影响,增加信徒,京城都是最好的弘法之地。若能在这里建庙驻锡,那才叫开宗立派,这和尚连在智化寺挂单,都因为法统有异的原因被赶走,万贞这条件却是切中了他的要害,饶是他佛法再精深,在这关系道统弘扬的大事上也有些定不住神,好一会儿才问:“施主能修多大庙宇?”
万贞道:“这却要看大师在何处选址了。都城以内,只修佛殿;城郊我便可以连经殿和灵塔殿一起修。但若大师助我之力足够返乡,我便在这京城之内,倾力为大师建一座三殿俱全的大庙。”
和尚道:“施主虽是宫中女官,但要供奉建庙,恐怕还是力有不逮。”
万贞哈哈一笑,她在这精通佛法,将灵魂转世当成宿世慧法的和尚面前,却是半点也不想掩饰自己,这一笑中,那种自主创业的成功者独有的骄傲自信洒然而出,带着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张扬与疏狂:“我若有意,在这京城富甲一方,又有何难?你只要能为我解去来此之缘,莫说一座庙,我可以在你有生之年,每年都起一庙!”
和尚心头一突,竟然不敢看她,低下头去,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女菩萨,一念生,则缘自起!你为此执念,只恐不仅不能解缘,却反而加深了与此之缘,与世不利!”
这和尚昨日初见万贞,便称她为“女菩萨”;今日拿着舍利子,确定了她与上师转世无关,便改成了“施主”;这时候,却又重新称她为“女菩萨。”
万贞虽然觉得怪异,但却不想理会,扬眉道:“我为归乡而起念,只要利我返乡,何惧此缘为善为孽?大师,我只问你一声,你助我否?”
和尚握紧掌中的舍利子,沉默片刻,合什行礼:“女菩萨念起生孽,小僧小派初兴,只怕担不起这偌大因果,不敢逆行。”
万贞冷笑:“你这和尚,我本以为你既然有自藏地万里苦行弘法的刚毅,便也该有为道统争立而献身的勇气,却不想居然如此懦弱,连丝毫护法牺牲的精神也没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