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皇子从出生以来,一直以乖巧温和闻名,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,一时间梁芳等人都愣了一下。小皇子站在万贞床前,警惕的看着自己的侍从和另一边的尚食局女官,红着眼眶叫道:“谁敢送她去安乐堂!我会记住的!我会一直记住!”
这句话一出,众人都吓了一跳。万贞这两年不说平步青云,但也倍受重视,明摆着是孙太后着意历练准备重要的路数。明里暗里眼红的不在少数,若有机会送她去安乐堂,除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,尚食局这些跟她同龄的女官十个有八个都乐意。
但小皇子这句话很明白,谁敢这时候兴风作浪,一定要逼着万贞去安乐堂养病,他即使现在没有权力处置宫人,也会一直记住,等到长大了再算账!
除掉竞争对手是好事,但已经三岁的皇长子究竟有没有这么长的记性来记仇呢?
梁芳见小皇子的神情不同以往,也有些不敢肯定他究竟能不能长远记仇,加上自己还欠着万贞的人情,此时倒也乐意帮她一个忙,想了想,道:“小爷,万女官不去安乐堂养病这事好说。但上次御医给万女官看伤,是皇爷皇娘恩赏。凭老奴这么出去叫人,是叫不动的。”
小皇子呆了呆,目光在床上的万贞和门外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影里巡视,似乎有些没主意,好一会儿突然一跺脚,叫道:“我知道了!我去求皇祖母!”
梁芳见小皇子想到了这一层,暗里松了口气,嘴上还要撇清自身:“您怎样都好,先下来罢!您是金枝玉叶,老站在这里让人瞧着不像,只怕反会害了万女官。”
小皇子果然松开万贞,起身往外走,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头指着两名随侍的小宦官:“黄赐你们在这守着,一步也不许离开!要是有人使坏,只管告诉我,我叫皇祖母治她!”
两名小宦官连连应诺,果然守在万贞床前,不敢乱动。
外面围着瞧热闹的宫人纵然对万贞有点儿别的想法,但看看小皇子留下的两名小宦官,也大多歇了心思走了,只留下与万贞有交情的舒彩彩等几人还在等着。
小皇子一路急跑,但他才三岁,仁寿宫那么宽阔,以万贞的速度走到正殿孙太后住处都要差不多半个小时,他能跑多快?最后还是梁芳怕他受伤,和两名身体强壮的宦官轮流抱着他往仁寿宫正殿方向急赶。
此时已是辰时,孙太后从仁寿宫花园里剪了一篮花,正在选瓶插花清供,忽然听到外面的异响,有些诧异。
小皇子一个箭步窜了进来,哭着叫道:“皇祖母,救救贞儿,贞儿要死了!”
宫里人很忌惮“死”字,孙太后在这种习惯熏陶下,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,微微皱眉。但小皇子毕竟是她的长孙,她心中虽然不悦,却还是伸手扶住了他,柔声道:“濬儿,有事慢慢说,咱不着急,啊?”
她嘴里安抚小皇子,目光却落在梁芳和乳母身上,示意他们说话。
梁芳心里直打鼓,连忙回答:“娘娘,今日小爷去园子里赶白鹤,忽然想起了万女官以前放的一只蝴蝶风筝,一定要去拿。奴婢等人不敢阻挡,便随着小爷一并去了尚食局,不想万女官自昨夜便一起没出房门。小爷命人砸门进去,才发现她在床上发热,都晕过去了,看样子不太好。”
孙太后开始还以为万贞闯了什么祸要受罚,所以指使小皇子来求助,心中恚怒。但听说是生病了,面色倒缓和了下来,问:“医婆怎么说?”
小皇子哭道:“皇祖母,要叫御医!贞儿不去安乐堂!叫御医!”
太医院的御医连徒弟算上,也不过百十来人,照料皇室宗亲、勋贵大臣这个庞大群体所需就已经很吃力了。莫说万贞这样的宫人,就是低阶的嫔妃病重,也只能送去安乐堂,由御医们的徒弟看病将养。
小皇子这要求不说破天荒,但也不合规矩,孙太后待要直接拒绝,但见小皇子嚎啕大哭的样子,又有些犹豫,想了想,温声问:“濬儿,为什么要给贞儿请御医?”
小皇子边抹眼泪边哭:“她喜欢我……贞儿最喜欢我了!”
孙太后愕然,小皇子吸了吸鼻涕,继续道:“皇祖母喜欢我、父皇、母后喜欢我、贞儿也喜欢我……”
孙太后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,对于整座宫廷,乃至于整个大明朝野来说,喜欢小皇子的人很多。但这世间,能够真正撇去“皇长子”这个身份来喜欢他的人,除去孙太后、正统皇帝、钱皇后以外,恐怕不多。
而万贞在小皇子心中,却也已经脱离了对“皇长子”的喜欢,而是单纯的对他的“最喜欢”了。
若是小皇子求情,说的是他喜欢万贞,恐怕孙太后不止不会去请御医,反而会让人直接把万贞丢去安乐堂。但小皇子说的,却是万贞“最喜欢”他,由不得孙太后心中一软,摸摸小皇子的脑袋,轻叹:“她从你出生就看着,却一直没有想过靠你的身份谋利……难得她这份心!好了,别哭了!皇祖母听你的,就请御医救她。”
小皇子哭得抽抽噎噎,拉着孙太后的手道:“皇祖母要派人看着,别让人害她。”
孙太后哑然失笑,替他抹了把眼泪鼻涕道:“好好,都依你!皇祖母救人救到底,会派人看着,不叫人害她的!”
万贞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冰天雪地里,不知道过了多久,麻木的身体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痛,那痛越来越剧烈,从她的左手指尖直传入心中,激得她全身一颤,猛地抽搐了一下,一股腥甜从胸口直冲上喉头,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。
这一口呕出,她的意识也陡然间回归,便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道:“好了!小殿下!万女官这一口瘀血吐出来,血不归经的郁气就算散了。虽然还有些发热,但她体质强健得很,服几帖药就会好的。”
紧跟着就是小皇子欢快的声音问:“真的?那我多谢你了,你叫什么名字?我回去禀明了皇祖母,好好赏你!”
万贞睁开眼睛,勉强笑道:“小殿下,大夫是为我看病,哪有让太后娘娘看赏的道理?彩彩姐,有劳你帮我取个红封送给大夫。”
小皇子听到她的声音,大喜过望,御医才将银针从她手上拨下来,他就急急的挤到她床前,关切的问:“贞儿,你醒了?痛吗?”
万贞还记得身体昏沉时听到的动静,看着小皇子鼻子红红的小脸,心中既感激又怜惜,微笑着道:“看到小殿下,贞儿高兴得很,痛痛都飞走啦!”
小皇子得到夸奖,顿时眉开眼笑,但眼珠子一转,眉头又皱了起来,凑到她面前小声的问:“贞儿,谁欺负你了?告诉我,我替你记着,长大了报仇。”
第六十六章 太簇鹦闹垂髫
万贞这病说到底不过是一时气不顺而已,虽然发烧的时候看来可怕,但以她的体质养了一夜,第二天早晨就已经基本恢复正常。只是发烧大量的消耗体力,弄得她身体有些虚。
但这样的虚弱摆在弱柳扶风般的宫女群体中,已经是难得的强壮了。不止她自己不以为意,连还有些小心思的同僚都不再观望了。
她能有御医过来看病针灸,是因为孙太后恩赏,此时病好,自然要去仁寿宫正殿谢恩。但人才出院子,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连带孩童的笑声、鸟类扑腾翅膀吖吖叫的嘈杂,然后便是梁芳的大呼小叫:“哎呦!我的小爷!您看着点脚下!有台阶、有台阶!”
万贞循声望去,就见小皇子穿件大红小衫,拖着一只比他还大的鸟笼子正叮咣叮咣的下台阶,那笼子里的一对红嘴绿鹦哥被吓坏了,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乱窜,发出吖吖的尖叫。
别说梁芳了,就万贞看到小皇子这个样子都被吓得不轻,哪还管什么谢恩不谢恩,先一个箭步窜过去把人接住了再说。
小皇子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,让万贞一把抱住,不惊反喜,晃着手里的鸟笼子笑叫:“贞儿,快!我要去放鸟!”
梁芳苦着脸道:“万女官,快劝劝小爷!这是彭城伯夫人送给重庆公主的一对儿鹦哥,刚拿出来,就被小爷拎了跑了!听说重庆公主很久前就托彭城伯夫人帮忙找鹦哥了,好不容易有一对合眼缘的,真要被小爷放飞了,公主还不定怎么伤心呢!”
万贞也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小殿下,这是公主的鹦哥,可不能放啊!”
小皇子护着笼子叫道:“他们要剪鸟儿的舌头!”
万贞一怔,梁芳连忙辩解:“小爷,剪鹦哥舌头是外面不会驯鸟的人乱来,咱们家什么能人没有?要教鹦哥哪用得着剪舌头啊!刚才彭城伯夫人只是和太后娘娘闲聊,随口说了一句,没有说要剪这对鹦哥啊!”
万贞总算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笑着对小皇子道:“小殿下,公主没有说要剪鸟儿的舌头,咱们回去还给公主好吗?”
小皇子怀疑的问:“真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