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七月中旬接到战报,到七月十七御驾起行,前后不过七天,这一次御驾亲征从命令下达到大军开拨,就完成了——这么短的时间,基本上就是把二十万大军召集起来,直接就带走了。
其时作为主力的五军、三千、神机三大营总兵加起来大约十七万,另外三万是从京都周围抽调上来的卫军。莫说粮草供应没有算计,那些匆匆受召而来,没有丝毫作战准备的卫兵,有没有把甲胄兵器带齐,都不好说。
万贞刚听到御驾亲征的消息,还以为内宫、朝堂、户部等部门肯定会要大扯其皮,说不定北方的战事都已经尘埃落定,正统皇帝应该怎么出行的事还没有扯出名堂来,哪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神操作,眨一下眼睛,皇帝都已经离京了,留下皇弟郕王朱祁钰留守监国。
正统皇帝离开京都,奉驾的大臣亲贵、宫女宦官,连上三大营的主力一走,不独皇宫为之一静,连整个京都的嘈杂声都小了许多。
不过边境四镇虽然战事不利,但蒙古是多年一直被大明压着打的游牧民族,民间风议虽然有些担心战事,但却不至于担忧。
甚至于整个皇宫,连孙太后和钱皇后,也并没有怎么担心御驾。要知道三大营拱卫京师,无论甲胄还是操练都非边军可比,且随御驾出征的井源、吴克勤、张辅等人都是正儿八经从永乐朝就开始从军,南征北战杀出来的老将。
武有诸公侯伯爵拱卫,文有兵部尚书邝埜、户部尚书王佐等人扶持,统率的是国朝最精锐的三大营精兵,御驾亲征迎战兵不过两万左右的也先,没有人会觉得会失败。
皇宫虽然安静了许多,但宫人们的生活正常,与正统皇帝出宫时没有太大差别。
认真要说差别,可能就是因为郕王被正统皇帝派了监国之责后,由于前朝后宫不能像正统皇帝在时那样直接沟通,陈表进出仁寿宫的次数比以往多了。几乎每天只要有了御驾行进的奏报,郕王都要派人来给孙太后传消息。
万贞默默的看着宫中平静的生活,总觉得下面波涛汹涌,似乎隐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漩涡,让她深感不安。偏偏这种不安,她找不出原因,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发堵,以至于到了晚上,竟然破天荒的发起了噩梦。
以前梦到有人找她,要求她不要离开,不要遗忘,她虽然觉得那是噩梦,但心底其实并不害怕,因为那不会危及性命。但这次的噩梦,却是梦到有人在追杀她,四周刀剑森森,明晃晃的带着想将她碎尸万段的恶意砍了下来,那凌厉的杀气,吓得她一惊起身,砰的滚到了床下,下意识的想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。
摔这一跤的疼痛才算把她惊醒,想起自己身在禁中,窗外冷月清辉遍洒,哪来的敌人?
万贞抹了把汗,才发现在自己此时一身大汗,连衣襟都已经被打湿了,也分不清到底是暑热出的汗,还是被吓坏了。
女官住的小间只有一层薄木板为壁,若是相邻而卧,隔壁的人夜间说个梦话磨个牙都能听到,何况她踹床板摔下来的声音?舒彩彩听到异响,敲了敲壁板,问:“贞儿,怎么了?”
万贞心有余悸,摸了桌上的冷茶水猛灌了两口,镇定了一下,把嗓子润开了才哑声回答:“没什么,就是做了个梦。”
舒彩彩忍不住笑:“你平时胆子不是满大的嘛?梦到什么了被吓成这样?”
万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,好一会儿才道:“做梦嘛,胆子再大也会被吓到的。嗯?彩彩姐,这么晚了,你怎么没睡?也做噩梦了?”
舒彩彩长叹一声,无精打采的道:“我睡不着。”
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:“怎么,舒姐夫一离了京,彩彩姐就害了相思病啦?”
舒彩彩气得捶墙:“你这促狭鬼,就没个好话。”
她的菜户对象刘宝应是正统皇帝那边的奉御宦官,此次御驾亲征,近侍随行,刘宝应也随军北上了。万贞自然知道舒彩彩睡不着,绝不是害相思病,而是担心刀剑无眼,伤了情郎。取笑了一句便宽慰她道:“彩彩姐放一万二的心睡觉吧!你想啊,刘大哥在御前侍奉,外面数十万大军团团护持,安全得很哪!”
舒彩彩长长地叹了口气,道:“话虽如此,但一想到刘郎北上,我这心里就六神无主,心惊肉跳的……”
她顿了顿,不安的问:“贞儿,你说,刘郎会没事的吧?”
万贞连声道:“当然没事啦!我不是说过嘛,刘大哥在御前侍奉,重军拱卫,能有什么危险?你别瞎担心,自己吓自己了。”
若是御前侍奉的宦官都不安全了,那岂不是敌人已经冲破了重重守卫,连皇帝都危险了?
一国皇帝失了护卫,被敌人冲到驾前了,那会是什么情况?
这念头万贞想都不敢想,就略过去了。
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因为她不敢想,就不会那样发展——八月十六日,怀来城飞马急报,大太监王振一误再误,致令明军大溃败,文武大臣,数十万精锐军士,国朝数十年累积一朝尽丧,正统皇帝下落不明!
土木堡之变来了,万贞和朱见深生死相依的旅途也开始了。
第六十八章 社稷君王谁轻
消息传到仁寿宫时,孙太后正和钱皇后、周贵妃、万宸妃说话。听到这个消息,众人都愣了一下,以为听错了,齐声问信使:“你说什么?”
郕王被朝臣们拉着商讨对策,只能派人送信来仁寿宫。但向孙太后和钱皇后送正统皇帝的噩耗,那是明摆着要被两宫记恨,甚至有性命之忧的差事。奉天殿的侍奉宦官,谁也不敢领差,最后却是郕王府的大太监舒良见郕王为难,主动请缨过来。
众人发问,舒良虽然汗流浃背,但却仍然口齿清晰的再报了一遍:“两位娘娘,三营在怀来城外大败,皇爷于乱军中失陷,下落不明!如今朝议纷纷,以天官王佐为首的百官拉着监国议政,奏请派出使臣寻找皇爷下落,王爷不敢自专,命老奴来向两位娘娘报信,请娘娘示下!”
钱皇后终于听明白了舒良这番的意思,“啊”了一声,啼哭犹在喉咙里就瘫倒在椅子里。但这个时候众人都被这晴天霹雳炸惊了,谁也顾不上去看皇后究竟是什么情况。
孙太后的脸色也刹那间血色褪尽,身体晃了晃。但她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一国太后,宣庙在时也曾私下帮着丈夫看过奏折,听过朝议,关键时刻还能以绝佳的自制力抑住伤悲,起身喝道:“这有什么不好自专的?即刻派出使者,向也先询问皇帝下落!同时命怀来卫派当地人遍寻四野,搜找皇帝……”
但她再坚强,也终究是个母亲,这命令下到最后,终于忍不住哭音,嘶声道:“……让人把皇帝给我找回来!我活要见人……死……要见尸!”
舒良领命而去,周贵妃和万宸妃已经哭成了一团,哭丈夫的、骂三军无能的……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争奇斗艳的贵人姿态?
万贞在仁寿宫殿外陪着小皇子逗缸里的大锦鲤,突然听到前殿一阵喧哗嚎啕,大吃一惊。旁边的梁芳犹豫一下,挥手道:“黄赐,去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。”
黄赐答应一声,撒腿就跑,但他这一去就很久没有回来,而整座仁寿宫的前殿那边,哭声却是越来越多,越来越响亮。
宫中不允许大哭大闹,能让宫规管束下的宫人大范围悲号大哭,贵人们还不出面弹压的,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——再直白点说,肯定是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的大人物的噩耗。
而整座宫廷,目前最大的噩耗能是什么呢?
万贞看着还在拿着棍子兴致勃勃的戳着锦鲤的小皇子,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,柔声道:“小殿下,不要玩了,咱们回前殿去找太后娘娘。”
小皇子脆声答应了,丢开小竹杆撒娇:“贞儿,抱!”
万贞心中怜惜,展开双臂将他抱起。梁芳心中惴惴,问道:“万女官,咱们不等黄赐打听了消息再走吗?这么蒙头蒙脑的过去,也不知道犯不犯忌讳。”
万贞微微苦笑,摇头道:“梁公公,咱们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?小殿下的安全要紧,有异况直管找太后娘娘庇佑是正经。”
梁芳愕然,万贞虽然不知道前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但她对御驾亲征一事本就心怀疑虑,加上隔壁的舒彩彩天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此时一听到前殿那边的宫人嚎啕大哭,并且哭声连片震天,心里就有了两三分预料,只是不便和梁芳明说,生怕猜测与事实不符,会惹祸上身。
小皇子虽然还不能直接听懂她话里的未尽之意,但他被万贞抱在怀里,却能感觉到她心中那股惊惶恐惧之意,伏在她肩上,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,脆声道:“贞儿不怕!不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