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,接连不断又十分清脆,声声回荡在高墙相夹的街巷中,凌乱中却有着特定的规律,听着人数极不少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,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,纪宗庆几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好在好歹记得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不少,才勉强保持笑脸。
像旋风一般,一行带甲健儿跨马瞬息即至,转过街角,出现在靖北侯府大门前正街。
这些刚下战场的将士,身上尚且带着未散的血腥气,沉默不语动作一致,但如山气势已经压了过来,围观者似要喘不过气来。
为首一人尤为甚也,他高大魁伟,身姿矫健,不过随意环视,威仪赫赫,已让人不敢逼视。
这人,就是纪明铮。
大掌一勒马缰,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骏马立即嘶鸣一声,双蹄离地,瞬间停下脚步,位置刚好是靖北侯府大门前。
他眉峰不动,面上看不出喜怒,侧目扫了大门前一干人,翻身下马。
“大侄儿,你终究是回来了!”
“祖宗庇佑啊!”
这气势颇为厉害,纪宗贤被唬得双腿一软。好在他虽慢一拍,但好歹名门出身,这种情况该有的适当反应,他还是知道的,挤出笑脸迎上前去,状似激动的说着热络话。
他面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,心中不乐意,动作间难免带出些许,瞒得过远处部分围观群众,却瞒不过面前的人精子。
但纪明铮恍若不觉,微微一笑,道:“小侄托祖宗庇佑,今日方侥幸回归。”
纪宗贤干巴巴附和两句,还想凑些废话,纪明铮就提前截住,“祖母身体可康健,我许久不归,正要拜见祖母爹娘。”
几句话功夫,他不动声色间,已将大门前庭扫了一遍,看着倒是挺热闹,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,一大群下仆间,已找不到半个熟面孔。
不过数年,他爹娘的痕迹就已消除了个干干净净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当家人换了,掌事下仆跟着换,这不难理解,但问题是,人家将父母亲毕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腾,他实在无法等闲视之。
早在鞑靼时,第一次拜托大食商人打听消息时,他就知道里面官司了,为了从妹妹手里抢夺父亲私产,二叔夫妻豁出去脸面,把靖北侯府名声闹得臭不可闻。
这次回归,抵达京城之前,霍川私下提过一些给纪明铮打底,说话时叹息连连,好友战死不过数年,家里就被折腾成这幅模样,实在让人气愤痛心。
外人都如此激愤,更何况是纪明铮?
自他懂事以来,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责任,他以振兴这座府邸,延续它的辉煌为毕生重任,并多年来如一日,为之付出不懈努力。
可惜现在,这座煌煌宅邸,已经从暗地被人掏空。
纪明铮大掌倏地攒拳,须臾松开,神色却自若,只笑道:“不知祖母可有闲暇?”
“有,有有。”
纪宗贤连连点头,忙转身向里,“你祖母今儿早早起了,就等着你。”
说到此处,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,不过他这人是个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窝里横,一旦被人强势逼到眼前的话,他立即就怂了。
靖北侯府的路,纪明铮熟悉得很,且他还是府里的世子,偏偏二房一家万分客气,又是领路又是客套陪聊,看着挺热情的,实际却无形中把人排除在外。
也不能说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无用招数,只能说他们城府不够深,尴尬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下,无意识就带了出来。
纪明铮恍若不觉,眸色却深了深。
一行人很快来到延寿堂,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,一见喧闹声逼近,立即高声喜道:“世子爷到了!”
整个延寿堂沸腾起了,何太夫人喜形于色,颤颤巍巍站起,刚迈开腿,纪明铮就一个箭步冲上前,跪在榻前。
“不孝孙儿今日方归,望祖母恕罪。”
“无罪,无罪,你无罪!”
这一刻,老太太是喜极而泣的,所有孙辈,她最疼的是这个大孙子,能干,孝顺,再无他人可比。
“怎地受了这般重的伤?”
她苍老的手,抚摸孙儿太阳穴那道疤,心疼半响,又喜道:“回来就好!回来就好!”
“咱家终究是有人能顶门立户了!”
何太夫人的激动喜悦不掺假,纪明铮内心却百般滋味掺杂。
他是祖母最疼爱看重的孙子,曾经的他万分敬重对方,可惜,真相往往经不起考验。
父子战死,母亲病逝后,祖母是如何对待他的两个胞妹的?
父亲多心疼他们兄妹,纪明铮最清楚,父亲去世前,必然会重重嘱托自己的亲娘,求她好生照应孀妻弱女,给好生寻两门妥帖亲事,送女儿们出门子的。
祖母肯定答应得好好的,可是,后来她是怎么做的?
先来一个荤素不忌的纨绔浪荡子韩国公七爷,凭着小妹纪婉湘的性子,这是想逼死她吧。
这还不止,他们同时与皇后达成协议,算计大妹妹,然后再争夺妹妹们嫁妆,林林总总,令人齿寒。
纪婉青唯恐兄长受欺瞒,相逢那天下午,就将前事仔细叙述了一遍,至于有何计较,就看兄长。
这一桩桩一件件,虽说是二叔二婶领头,但要说没有何太夫人默许甚至赞同,是不可能的。
纪明铮眼睑低垂,或许祖母多年来疼爱的也不是他,而是一个能干的嫡长孙,孝顺,又能振兴门楣,带给她安逸尊重的日子。
他苦笑,所以说人有时糊涂点也是好事,毕竟感情这玩意,有了裂缝再想完好如初了,恐怕就难了。
只不过,不管有无夹杂其他,祖母多年疼爱也是真真的,即便有了隔阂,但他面上依旧会保持敬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