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经过了三日的紧密议事,洪武帝终于决定终须达日阿赤的封贡请求。圣旨传至了边境,经过沟通,很快娄长风又传递了达日阿赤方想亲自入京朝贡的恳请,洪武帝遂也准允。
沈梒身为礼部侍郎,外吏朝觐,四夷朝贡、宴劳、给赐、送迎之事皆在职责之内。经过半个月紧锣密鼓的准备,终于在洪武二十九年的二月,京城迎来了达日阿赤的使者——达日阿赤二弟。他亦携了一百匹达日阿赤的特产短腿矮马,作为贡品入朝。
使者入京后居于驿馆之内,三日休憩之后,洪武帝于太和殿携百官接受达日阿赤的觐见。
是时,洪武帝高居九龙金漆皇座之上,随鸿胪寺卿三声传唱,自殿外缓缓行来一队人,在御道两侧百官的注视之下,行至皇座之陛前,除为首一人之外众人皆屈膝跪于金砖之上。
却见为首那人随意而立,含笑昂首望着御座,以手抚肩微微欠身。
却见他身着宽松的丝质上衣,衣领随意敞着露出小麦色的锁骨;裤子则紧窄,腰系蹀带,脚上蹬一双长靴。
此人身形高挑魁梧,虽不是肌肉狰狞的大汉,但膀阔、腿长、腰劲,比大部分中原人要大上一号。而那一头略微曲卷的浓黑头发没有披散也未曾束冠,而是用极奇怪的手法将顶部编了起来,发间还坠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珠子。
而更令百官诧异的是他那从容的气质。不过是一异域外邦人,身处于一片沥粉鎏金,宝象甪端、仙鹤香亭之中,却能做的不惧不怯,怡然自得。
却听他开口,朗声笑道:“臣,乌日更达濑参见陛下。”
听他自称为“臣”,百官的表情皆松了一些。
洪武帝隔着冕旒冠的珠帘凝视着他,半晌缓缓道:“贵使远道而来,旅途辛苦了。抵达京城几日,可还适应?”
乌日更达濑笑道:“路途虽然坎坷了些,但能携达日阿赤汗的敬意前来拜见陛下,臣定不辞劳苦。入京之前便曽耳闻草原的南方富足繁荣,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同寻常,心里更加仰慕□□的盛景和陛下的威仪。”
乌日更达濑想是惯说蒙语,此时说汉话时略略有些吐字含混,但却又别有一番如诗如歌的韵律。
洪武帝微微颔首,道:“几日后便是册封殿里,这几日便请贵使于京城好好休憩。也务必趁今日之宴,好好享受一番皇城的珍筵美食、丝竹歌舞。”
乌日更达濑躬身答谢,适时一挥手道:“这些是臣带来的一些小礼物,请陛下笑纳。”
却见他身后跪于地上的是两排异族男女,皆手捧锦盒。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这些男女本身,男子无一不是面容深邃英俊、身形俊朗挺拔,女子则蜜肤美颜、丰胸蛇腰。他们恭谨地垂着头捧着宝物,如一匹匹被驯服了的兽一般,令人看着便心神荡漾。
而洪武帝的目光微微一闪,没说什么,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了。
御宴开始,百官纷纷落座,乌日更达濑自然居于洪武帝侧下手。这位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十分健谈幽默之人,饮酒赏乐之间不仅对桌上美食和席间歌舞大加赞赏,还在随口说起的旅途见闻中不着痕迹地一直恭维着中原。即便是连洪武帝这般平日里谨慎多疑的帝王,在酒过三巡之后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,开始饶有兴味地听乌日更达濑说着草原的狩猎习俗。
沈梒与谢琻自然也在席间,且二人的席位恰巧相邻。此时见歌舞升平、周围之人谈笑正欢,谢琻不禁微微偏身,轻声问他家忙碌了几日的沈大人:“这几日累不累?”
沈梒垂眸微微一笑,举杯至唇边,借着酒杯的遮掩低声答道:“无妨,你别操心。”
“我怎能不操心。”谢琻的目光缓缓移至座上的乌日更达濑,“这达日阿赤的使者……看起来并非好想与的。”
沈梒颔首:“他人极聪明,亦十分了解中原文化。但从态度能看出来,是真心想求和的。”
“真心想求和?”谢琻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,“若是真心想求和,怎地会面见皇上时态度倨傲、不跪不拜?”
沈梒微微一愣:“草原之上并无跪礼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
谢琻不可置否,侧头低声问道:“我听说,他们带来的那群贡马已然收到了?”
沈梒轻轻“嗯”了声。
谢琻低低冷笑了声:“那一百匹马,果真全是公马?”
沈梒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。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,似在思琢什么,半晌之后慢慢地道:“这里不方便说,我们稍后再聊。”
谢琻深深看了他一眼,坐直了身子没再说什么。
宴席如常进行着,很快外面日头西落,已至晚间。席上酒食半残,宾客尽欢。御座上的洪武帝又与乌日更达濑笑谈了几句,命他在京这几日好好体验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,便起身离座,吩咐百官退席了。
众人跪送帝王之后,这才纷纷起身,鞠躬倒退着鱼贯出了殿外。沈梒跟在谢琻之后,出得门外撂衣匆匆几步正想追上谢琻,却忽听身后有人唤他:“侍郎大人。”
沈梒脚步一顿,回首却见乌日更达濑正含笑向他走来。
几步外的谢琻也停下了脚步,回头微微眯眼盯视着这缓步而来的异域男人。
乌日更达濑来到沈梒面前,笑着欠身向他一礼。沈梒本来身形修长,在大部分中原人里算得上是高挑的,但此时乌日更达濑与沈梒站在一起,却生生比他高出了一头还不止。再加上这男人膀阔肩宽,微微低头看人时颇具压迫感,就算是此时他面上含笑,还是无法掩去那种天生的野性与危险。
沈梒面色从容,捕捉痕迹地退了一步,向他回礼:“贵使大人,今日宴席可还尽兴?”
“十分尽兴。”乌日更达濑笑道,“也多亏侍郎大人这几日安排的妥当,才让我在这里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。说起来,我初来乍到,对京城并不熟悉。不知侍郎大人这几日有没有时间,可否陪我游览一番京城名胜?”
沈梒微微一愕,还没说话,却听身后脚步声起,随即谢琻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飘来:“恐怕沈大人这几日要忙着册封典礼,无暇陪伴贵使大人。若您不嫌弃,由下官陪您如何?”
乌日更达濑浓黑的眉头一挑,看着面无表情的谢琻:“不知这位大人是——?”
沈梒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,侧身引荐道:“这位是户部侍郎谢琻,谢大人。”
“户部侍郎?那不是你们中原人管钱的职位吗?”乌日更达濑笑道,“难怪大人看起来便是如此的——贵气。”
谢琻眉头微微一抽,似笑非笑地道:“户部掌全国户口、赋役。下至移民垦荒,招抚安置流民,抚恤救济、调剂余缺;上至权量市籴,评估物价,征收山泽坡池、关市、坑冶之税,都在我们的指责之内。就连贵使大人送上的朝贡,也由户部管理。可非区区 ’管钱’二字能说明白的。”
“原来如此,中原朝廷体系果然博大精深。”乌日更达濑抚掌一笑,“若不是大人不赞成我族的议和,我恐怕还真想与大人郊游几日,多学些东西呢。”
此言一出,谢琻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。
沈梒暗中捏紧了袍袖,面上平静微笑道:“贵使大人何出此言?贵族与我朝的议和乃是陛下的决定,我们二人皆是陛下臣子,怎么会有 ‘不赞成’这一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