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生小心地放下竹篮摆好,垂手侍立在乌沉面前。
“这几日的午后申时,你都去哪里了?”
乌沉的目光闪烁,鹰隼般犀利,暮霭般阴沉。叉在腰间的双手,嶙峋瘦骨突起,可怖地微微蠕动着,仿佛随时要将什么东西狠狠掐熄。
莲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,双足向后蹭了一点,又蹭一点,将纤弱的身体挤进灶台角落,勉强有一点被包裹的安全感。
“厨房的活计都做完了,我去做点自己的事。”
“自己的事?”乌沉的嘴巴歪向一边,高高的颧骨愈发高耸:“你整条命都是东家的,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东家的,哪有什么自己的事?这接连几日,还没到放工已经不见你的踪影,在搞什么鬼?”
“我……”
那样努力地做完活计,挤出一刻两刻时间奔去后园,不过就是……向花夜来学制香啊。
知道后园禁止她这种低等杂役进入,就在那花圃外,长廊边,听花夜来讲解几句,时辰虽短,却是获益良多。难得那花姊姊如此亲和体贴,身为二品香博士,竟然对这一身油烟气的小杂役,毫不嫌弃:
“让姊姊考考你,这款香品,都用了哪些香材?”
莲生接过她手中的黄铜小炉,就着炉盖上散出的袅袅香雾,闭起双眼深嗅:“沉香,檀香,结香……零陵香……嗯,有一点丁香,还有甲香……嗯,还有……有麝香和冰片。”
花夜来秀丽的面容上,明显神情震动,眼中全是惊愕与赞叹:
“妹妹真是了不得。制香的手艺全未学过,已经能这样精准地辨识香材。你说得没错,就是这几样,是用来安神的香,其中有些不妥,你能嗅出来么?”
莲生伸手扇动微风,深深吸嗅,努力思考片刻,用心应对姊姊的考验。
“是用了地霜调和……我倒觉得,麝香和丁香味偏辛辣,再加上地霜之苦,未免过于刺激,反而削弱了安神的效用。”
花夜来微微点头,双眸满怀期待之意,凝神注视着莲生:“那你觉得,应该做些什么加减呢?”
莲生难为情地皱了皱鼻子:“我……我胡乱说几句,姊姊别笑我。我觉得不要用地霜,用蜜调制,当更适合些。蜜之甜香,更合这款香品的意境。另外……另外我觉得……”
“别害羞,说啊。”花夜来轻轻笑道:“对错都无碍,尽管多说些,姊姊才能帮你做到更好。”
“那,那我斗胆说啦,我觉得应该再加两味,甘松和茅香,以清淡草木香,中和其它几味过于沉厚的香气。”
花夜来呆在当地,不知思绪飞去了哪里,视线透过莲生,茫然望着廊外远方,良久没有出声。
“姊姊……”
“哦。”花夜来恍然回神,接回香炉深嗅了两记,点头道:“妹妹说得一点都没错,我也是这么想,这款香品,味道过于鲜明,失却安神养心的本意。我原也想着要加甘松与茅草,妹妹倒正和我想到一处了。”
“真的?”莲生喜笑颜开,禁不住连连拍手:“姊姊说得对,我们果然是相投呢!”
花夜来也愉悦地笑了,爱惜地捏了捏莲生的小脸:
“妹妹真是可爱,教人怎么疼都不够。对了,上次你制的那个忍冬花水,是如何连接蒸甑和竹管,不漏气么?用灰泥,用黏胶?都会化掉的啊。”
莲生吃吃低笑,双颊泛起片片红霞,圆润的小脸霎时间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蜜桃一般:“姊姊见笑了,其实就是个笨法子,以草纸浸透水,敷在接口处,便不漏气。”
花夜来深吸一口气,瞬间满脸的恍然大悟,忍不住轻拍额头:“是呢是呢,这样的好法子,简单方便得很。”
莲生想到那瓶水水的下场,不由得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:“简单方便又有何用,做那种东西,压根儿派不上用场。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花夜来微笑点头:“明日此时,还有空来吗?我另有一个方子要考你。”
“来,来!”莲生把脑袋点得如拨浪鼓一般:“必定要来。能得姊姊如此教诲,千载难逢,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!”……
然而此刻被师父抓个正着,却是凶险难测,只愿她会像花姊姊教的那样:“她见你是来学制香,不是闲逛玩耍,不会太为难你……”
“师父,我是去向花夜来姊姊学制香。”
莲生双膝跪倒,恭敬地俯下了头:
“这几日已经试制了几款香品,若蒙师父开恩,呈送店东品评,莲生毕生铭感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多种香材研末,和上榆皮面之类的粘合剂,揉成香泥,制成香丸香饼,使用时隔火蒸熏或是直接燃烧,这是古代中国最传统最普及的制香技术。不过这门技术的成熟要在唐代,发展高峰在明代,魏晋时候还很简陋。大家有兴趣体验的话,淘宝上也有专门以古方制香的铺子。(居然没人付我广告费也是委屈……)
☆、第28章 忍无可忍
甘家香堂家大业大, 规矩严明,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店东。莲生作为最低贱的杂役, 一切事务由师父掌控, 若想呈送香品给店东品评,必须经过乌沉。这些规矩,乌沉当然比莲生更清楚,一听之下,当即满脸都是笑容。
“好啊, 求到我了。你是在哪里与花夜来学制香?”
“只在花圃外面请教几句。”
“花圃外面,也是后园,是严禁厨房杂役进入的所在!你违反堂规,恣意妄为, 还想求我去找店东评香品?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莲生见势不妙, 急忙恭敬地低头:“师父若不允准,徒儿不再求恳了便是。以后也永不再去后园。今日还求师父宽赦, 容我先去送货, 不然误了时辰,定会被主顾抱怨……”
“被主顾抱怨一次,立时开革。”乌沉咧嘴一笑:“却不是我撵你出门, 是你自作自受,可怪不得你师父。”
这番话听在莲生耳里, 声声如雷,字字震耳,令整个胸膛都感觉闷塞。
乌沉一向看自己不顺眼, 莲生岂有不知,素来小心翼翼,不犯什么大错,未教乌沉抓住把柄。但若得罪主顾,却是甘家香堂最忌之事,犯过一次便即开革,绝无赦免……眼见得师父是要抓住这个机会,逼自己撞到枪头上去,当下也唯有拜伏于地,苦苦哀求:
“师父,求你宽赦这一次。容我送完货回来,再寻师父领罚!只求师父让我现在出门,不然城门一关……”
话音未落,已见乌沉施施然转过身子,拉起厨房门扇,用力闩紧。
偌大一所厨房里,只剩了她们师徒二人。
“以为这样就放过你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