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灵是第三天,鹿行吟一个人捧着灵位,走在送葬队伍最前,一直走到冬桐市偏僻的一座山中。
“好风好水,逝者安息!”
风水先生念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,人们抬棺入目,埋上泥土。
这个坟墓是鹿奶奶很早挑的地方,便宜,但不乱,不荒凉。老来无子女,阴宅之前无人祭拜,那时有人劝鹿奶奶:“再买块地方吧,买一个小棺,你捡回来的那个男孩子一身病,活不了多久的。”
那么好脾气的鹿奶奶,第一次像泼妇一样骂了人:“我老了自然要看坟地,你说这个却是在咒我孙子死,你安的什么心!”
“行吟,你跪下,给你奶奶烧点纸,请求她保佑你平安顺利。”
鹿行吟跪下了,看着纸钱燃烧的火光,什么保佑的话都求不出来。
“你说,大胆地说!”风水先生以为他不好意思,急着图彩头,笑着对坟墓拜了拜,“鹿家奶奶保佑孙辈行吟平安!在下头好吃好喝,来世享福!”
随后他把鹿行吟扯起来,催着他:“走,走,太阳下山之前走,记得走出去时,不要回头看,回头看了不好的,不然你奶奶挂念你,不肯走。”
山路要穿过一大片玉米林,前夜下过雨,山石泥泞。
鹿行吟被拉着转过身的一刹那,眼泪就冒了出来,他不出声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
“快走,不要回头看,一定不能回头看!”有人来拍他的背,但他依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,什么话都说不了,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跟着走,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,顺着下颌滚进脖子里,湿凉一片。
*
“你也累了,这些是乡亲们的人情,你收着。”居委会大娘说,“好好休息,你还要上学,不要太难受,你奶奶肯定也不希望你难受。有什么事,再叫我们。”
家里一如往昔。
极小的房屋,东西多而陈旧,但鹿奶奶就是有把一切都收拾干净的本事,连泛黄的、破碎的胶布贴,都会擦得光滑透亮。
唯一的变动是他房里多了一台空调,鹿奶奶攒的钱给他买的,说等他下一个暑假再回来。从未启用,上边还蒙着防尘布。
鹿奶奶没什么文化,看电视剧的字。不会数学,却自己发明了一套只有她才能看懂的算账方式,如同孩子秘密的咒语。
鹿行吟去替鹿奶奶收拾东西。
所有的东西他都不想动,他从旧日的橱柜里拿出防尘布,给沙发罩上,给床铺罩上。
把鹿奶奶的东西收好放进柜子,锁起来,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遍。
茶色的玻璃桌上放着一封信。
已经填了快递单号,只等寄出,是给他的。
鹿行吟打开看了看,和以前不同,里边没有任何字样,抖了抖信封,却掉出一张银行卡。
深红色的银行卡,他很熟悉,再过多少年他都记得这张卡。
鹿行吟的手颤抖了起来。
他抖得越来越厉害,他想起了刚进灵堂时听见的话——“没吃什么苦,就是之前的老病发了,老人家身体不协调,下楼时摔了一跤。”
他拿起手机,打给居委会大娘。
“阿姨好,我是鹿行吟。我想问一下,奶奶她,”他的喉咙沙哑得不像活人,仿佛带血,“她为什么会摔下去,旧病?”
“哎呀,就是那个,你不是知道吗?就大概两三年前,看病还是我陪着你们一起去的,医生说你奶奶神经方面不协调,要在脑补做个微创手术,五万块钱。”
“对,我记得,我有印象,后面我把钱给奶奶了,她不是您带着去做了手术吗?”鹿行吟问。
“这可没有,行吟,没有的事,她当时只是让我再陪她去复查一下,可没做什么手术,那个时候你正中考,你奶奶后面没跟你说吗?”大娘问道。
鹿行吟停顿了一会儿,说了谢谢之后,挂断了电话。
他拿着那张银行卡,推门出去,脚步越来越快,视线越来越晃。
他找到了一个atm机,插入银行卡。
初始密码123456。
atm机器里女声甜美:“您好,请选择需要查询的业务。您好,您已选择余额查询。”
余额显示:83743.16
比五万还要多。
“您好,您已选择流水查询。”
第一笔大额存入,是五万。
这五万块有曾经取出的纪录,后边又原封不动地存了回来,流水备注是:行吟的前途钱
第二笔是八百块,那是鹿行吟第一次代考助攻后,给鹿奶奶的钱。
流水备注是:不能用
第三笔是一千二百块,鹿行吟去了青墨七中后,第一次寄回的数。
存入流水备注:不能用
……
每一笔钱,鹿奶奶都没有用,而是存了起来,条条框框的备注中,都写着他的名字。
他一直没有提他挣钱的方法,鹿奶奶也一直没有问。
但她知道他做了什么,她用她那双通透的眼睛看穿了一切,知道他的钱来路不正,知道这些钱是不公平的交易,她唯一的孙子牺牲前途和梦想换来的钱。
每一笔钱,都是他们的尊严。
所以她不用,她留给他。
不要被人看不起,不要走那一条阴暗无光的路。
锥心刺骨。
“奶奶,我错了……”鹿行吟双手撑在查询台上,觉得浑身都在发抖,每个字都带上了血的味道,“我错了,我错了,奶奶,你回来,我知道错了……”
他跪在地上,肩膀剧烈颤动着。
外边有人等待取款,好奇又担忧地看着玻璃门内的少年——不顾一切地,失声痛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