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卜瑜?他老是提他干什么?”玉旻大略听完了礼官告的状,道,“当皇后也不是什么微小的工作,你给朕把他叫过来。霍冰这个人一天到晚胡说八道,还说朕的坏话,他脑子里就听得进去他的话,朕说的话权当耳旁风。”
礼官道:“明大人刚刚才睡下,那我立刻叫他过来。”
“算了。让他睡,注意看看有没有发烧,每天的驱寒汤药必不可少。”玉旻道。“另外,把那只猫送去关禁闭,再把宫中所有野猫都赶走,禁止外臣上供波斯猫。”
礼官哭笑不得,一一记下:“是。”
他拿出前几天卜瑜的请安奏折看了看,没瞧出什么来,又把明慎的信封好。
那青藤造的信纸边缘被明慎撕得歪歪扭扭,有一点软化后卷曲的迹象。这是明慎以前跟他学来的粗野坏习惯:冷宫里没有浆糊,有时候连细绳都找不到,他们卷信纸封的同时用唾沫沾湿一点边角,卷起来之后能封得更细密严实。
青藤纸尝起来是甜的,黄麻纸是苦的。
只是这样转念一想,玉旻却突然想到了那个场景——不是两年前的,而是现在的明慎,长成半个青年的人写好后将毛笔咔哒一声搁在黄玉笔山上,而后伸出舌头往信封边缘小小地舔上一口,那点红润的舌头和嘴巴在灯下泛着水光,就好像……就好像那天他在明慎的寝宫,看着明慎认认真真地学做吕字那样。
猫儿似的突然扑过来吻一口,将他清甜的气息印上他的唇舌。
他捏着那信封,好似被烫到了一般,却又迟迟不放手。
旁边礼官的话也变得有些遥远:“还有就是您废除童子科之举,往年童子科入仕的人要如何呢?这一点卜瑜大人之前也提过了,说是童子科进来的人多死记硬背应试而无真才实学,建议在朝的所有童子科中举的官员重新考察科举,直接从乡试开始考,若是三试无一通过,便打发回乡。”
礼官瞧着他神色,偷偷补了一句:“明大人也是童子科考上来的,当年明家对二子都十分在意,指望着两位大人飞黄腾达。不过明大人考上了,霍大人却没有。”
“童子科中举的官员不用降为童生,从春闱开始考,过了直接来见朕。”玉旻道,“让霍冰进宫罢,阿慎应当十分想念他。”
玉旻手指抚上自己的唇,仿佛那里还存留着灼人温度和甜香。
*
春闱在即,玉旻变得更忙了。
明慎一直没见到他,他知道以他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,不用考就能去御史台报道,要算得上是走后门。但是他整天闷在殿里轻易不能出去,除了给刺猬喂食、被猫追着满院子跑以外,也给自己找了点事做,认认真真的备考起半月之后的春闱来。
在江南的两年里,霍冰迅速地教会了明慎在宫中的十年里不会的一切,他的教育方法是嘲讽式的:“不过是被丢回江南,又不是杀你的头,你这样要死要活的是要怎样?离了他是不是就不能活?我们明家不收破烂,你这样下去,兴许姓玉的往后下江南,你卖身去画舫跳舞,他能多看你一眼。”
如果说玉旻是教会明慎生存方式的那个人,那么霍冰就是真正带他走出去,眼观这个世界的人,让他清醒了不少。玉旻仍然是明慎眼里的神,未曾破灭,但明慎开始看清他与玉旻之间的鸿沟:君与臣的差距,善谋与天真的差距,在江南的那两年,他头一次知道: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只由一个冷宫组成,它是五光十色的,虽然不比巍峨堂皇、朱红富丽的宫室与高墙,不过他更适合那里。
明慎按照记忆,整理出霍冰逼着他念书时的见解,请老太监帮他找齐了相关书目,开始没日没夜的温书。
霍冰也好似提前知道他会这样做一般,第二封信紧跟着就到了,附带厚厚的一大箱子纸,都是备考春闱所需要的功课,还有明慎两年里的功课本。
明慎十分高兴,写了一封倾情吹捧他哥的感谢信寄过去,捏着小刺猬的短尾巴盖了个章,又让神官帮忙抓住猫,往信纸上按了一个猫爪印——那猫到底还是没被送去禁闭,明慎好说歹说把它救了下来。
印着猫爪子和刺猬尾巴的书信送了出去,玉旻知悉后评价道:“幼稚。”
明慎自然不知情。
冬天里最冷的那几天开始过去,冬雪渐渐消融,绽开满院的红梅。当中明慎一次都没见到玉旻,秘密立后这样事实,也让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。短短十五天,他足不出户,每天被猫追着跑,身体倒是好了许多,只发了两次烧,还有空在额角贴一枚薄荷帖,抱着书本温书。
这家伙念字时声音很软,有点奶味儿,用他牙牙学语时的习惯一个一个指下去,遇到重点时,就聚精会神的反复读起来,听得外头的礼官都忍不住笑。半个多月的时间,他完全没想起玉旻来,反而还拜托了礼官,问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学士一些问题,反复钻研,再将自己搞来的一手资料原样寄给他哥。
如此持续半个月后,玉旻率先沉不住气跑过来了,也不说他要干什么,就在明慎写策论的时候过来,跟他挤一张桌子,问安折子照旧丢给明慎来写。
明慎惦记着他没写完的策论,写完就飞快地往旁边一丢,不偏不倚刚好砸到玉旻的怀里。
玉旻捏着那本奏折瞅明慎,明慎却一点反应没有,而是兴致勃勃地继续研究他的那些经世治国之道,头也不抬。玉旻就把奏折放了回去,自己批完了奏本,而后对明慎道:“我走了。”
明慎这才回过神来:“旻哥哥,你是不是最近很忙?”
玉旻道:“也不是太忙,跟那帮老头子吵架罢了。”
明慎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他:“那你能吵过他们吗?”
玉旻想了想:“能。”
明慎又道:“哦。”
玉旻拍了拍他的头:“朕走了。”
明慎恋恋不舍地丢下笔,起身送玉旻出门。
他隐约觉得玉旻好像有点不高兴,但又不知道为什么,只能找他说话:“旻哥哥,我准备了一下春闱,最近感觉自己的进步还是非常大的,你有没有空帮我看一看我写的策论呀?一会儿我写完了送给你。”
玉旻道:“再说。”
明慎有点失望,但是没说什么,把他送到了门边。庭院中一片滴翠绿草蓬勃长了起来,玉旻背对他穿过清冷开阔的庭院,明慎这才想起来,两个人谁也没提十五天前那次不太成功的尝试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嘴,脸颊发烫,同时还有一点微微的疑惑:如果玉旻那样信奉神灵,那么为什么整整十五天都没来见他呢?
这点疑惑他转瞬就忘了,他觉得玉旻大约是还在生他放肆无礼的气。
二月十六,他换回了从江南来京时那套朴素的棉服,裹了一层披风,看起来像个球——绕了一个大圈,从宫里坐到宫外,又从宫外绕到国子监门口,坐着低调的小轿子,摇摇晃晃地去了考场中。
考场戒备森严,人人面上都带着冷气。明慎没考过春闱,不免有些紧张。没想到他第一关搜身就出了岔子——搜他身的玉林卫扣了他给自己准备的一堆红枣胶参和两个小手炉,嗤笑道:“这位少爷,您是来考春闱的呢,还是来享福的呢?手炉容易藏私,那几个枣儿我看也不像是能吃饱的,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吧,啊。”
明慎看了看旁边人,一位老大爷老远带的烧饼都被掰碎了检查是否有夹带,可怜巴巴的,只是好声好气地商量:“大人,我身体不大好,红枣是吊命补气用的,可否通融一下?”
玉林尉道:“身体不好的来考试干什么?有病就回家治病。”但还是把红枣给他了。
明慎见到还能收回其中一样,有点高兴,抱着自己的包裹往里走。另一边,玉林尉把这事禀报给了负责此事的官员,那大官穿着一身翰林学士服,立在另一边的暖棚下,背着手一言不发的听完了:“身体不好就派几个人加看,御医候着,注意别出问题。”
话音刚落,另一边又有人来了,低声道:“大人!宫中有令,说是要关照一下,这次来考的有个姓明……”
那年轻官员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,皱起眉:“这个人已经进考场了么?”
那传话的人擦着汗,随处看了看,眼前一亮:“就是那个长得标致的小郎,说是身体不好的,连程公公都来了,说是要亲自照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