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萱错后半个身子跟在范直后面,不多时便走到六部门口。
今天仍是杨萱认识的那个守卫当值,许是因为太子在里面,守卫昂首挺胸,面无表情,身体站得笔直,较之平常精神了许多。却在看到杨萱时,略略诧异了下。
杨萱冲他不自然地笑笑,随着范直走进去,直到兵部门口,范直跟门口等着的小黄门低语几句,小黄门推门进去,旋即出来,对范直点点头。
范直看眼杨萱,“进去吧。”
进得门里,迎面看到太子面色铁青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,身旁侍立着两位內侍。
杨萱只匆匆扫过一眼,便跪倒在地,“民女叩见殿下。”
片刻听到头顶“唔”一声,接着是低沉的声音,“报上名来。”
平常哪有这般大喇喇问姑娘名字的?
可对方是太子,是皇室之人,杨萱不得不答,“民女姓杨,单名一个萱字,萱草的萱。”
太子又问:“杨萱,你可对我心存怨恨?”
杨萱一怔,不知如何作答,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太子,很快又低下。
太子再问一遍,“你可曾因你父母之事怨恨于我?”
杨萱仔细想一想。
若说恨,不是没有,可并不强烈。
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历过一次,知道前世就是太子登基为帝。不管是谁上位,首要的肯定是铲除异己。
杨修文身陷党派之争,被处死已在预料之中。
所以,只是伤心难过,对太子却没有太多怨恨之意。
何况,怨恨有用吗?
能让杨修文死而复生吗?
杨萱轻轻摇头,“不怨。”
太子道:“此话当真?”声音里有不容忽视的威严。
杨萱身子俯得越发低,“当真。”
太子忽地从怀里掏出一物,扔在杨萱面前,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杨萱吓了一跳,本能地躲闪了下,那物落地,竟是一本奏折,奏折里夹着张字条,飘飘悠悠地正落在杨萱眼前。
上面字体纤柔娟秀,明显是出于女子手笔,可这肯定不是杨萱写的。
再者,即便她写了字条,也找不到门路呈到御前。
奏折并非任何官员都有资格呈上。
杨萱讶然地浏览一遍字条,又摊开奏折看了看,大约明白了一二。
字条是一名顾姓官员的女儿所写,主要是替自己父亲申冤,且控诉太子暴虐成性滥杀无辜。
姓顾的一家跟杨修文一样,都是六月被处死,家产也是尽数被抄查,只留下孤苦伶仃一个女儿。女儿无以为生,吊死在自家被收走的宅院门口。
临终前写下这张字条,也不知通过什么门路送到一位姓严的御史手里。
无独有偶,还有位同样家世的郭姑娘却是被人羞辱,以至于不愿偷生,吞银自尽。
严御史慷慨激昂挥洒文字,指控太子沽名钓誉假仁假义,看似对犯官开恩,最终孤女无依无靠,照样是死路一条。
御史将奏折呈到御前,因为启泰帝仍卧床不起,奏折不可避免地就落在太子手里。
太子估摸着杨萱看完折子,开口问道:“杨萱,你是以何为生?”
杨萱避重就轻地回答:“三舅舅回扬州奔丧,将京都的两处铺面留给了我,另外在大兴还有一处田庄,足以衣食无虞。”
太子又问:“倘或你没有铺面,没有田庄,你可会寻死自尽?”
杨萱想一想,摇头道:“我与弟弟现今借住在萧大人家中,既有安身之处,生活也有依靠,所以不会求死。”
太子看向范直,“哪个萧大人?”
范直低声答:“就是萧砺,上次在沐恩伯府盗取书信的……现下在大同办差。”
杨萱续道:“假如没有弟弟在身边,而且又没法护得自己清白,可能也就不想活了……”
“一派胡言!”太子勃然大怒,“啪”一掌拍在案面上,震得案上茶盅茶壶叮当乱跳,“想我在西北被蛮夷包围,三日水米未进,几无生路都没想过自尽,还有许多将士被毒箭射中腿脚,为了保命不惜砍掉双足,哪像你们,空长了两只手两只脚还不惜生命?早知如此,合该将你们尽数处死,免得本宫再受诟病。”
杨萱原本吓得要命,可听到太子此番话语,突然就不怎么害怕了,心也渐渐定下来,低声道:“殿下容禀,人跟人是不一样的,殿下不能以己度人。殿下说,有些将士宁肯失掉双足也要留得性命,他们固然值得敬佩,可那些一心赴死的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。假如他家中贫寒父母老迈,他不能孝顺父母,反而要让父母照顾,他不能担起养家重担,反而要花钱养伤治病,两相权衡,死掉或许还能减轻家中负担……不管是生是死,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,对于严姑娘和郭姑娘也是如此。”
太子冷声问道:“她们都有理由,就本宫没有理由,这都成本宫的错了?”
“不是,”杨萱抬起头,“我们能苟活世上实是殿下格外开恩,只是各人能经得住的难处不一样。有些人手里有十两银子就觉得日子穷苦得没法过了,有些人兜里只有三枚铜钱,还乐呵呵地说能买只素包子吃。她们既然想寻死,肯定是觉得没有活路了。可不管怎样,生死是她们自己的选择,不能迁怒到殿下头上,我想定然也有许多人感激殿下。”
太子直直地盯着她,良久没有言语。
杨萱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麻,像无数只蚂蚁在膝头蹿动。
九月的天气,已经开始冷了。